夜来晚风入水榭，奉烛的宫奴昏昏欲睡。姬蕤抬眼看到了，便打发他下去休息，只留一豆烛火安置在水榭中。他最近心情颇有些烦躁，不知是否关乎娴姒的问题。莫约是有些近乡情更怯吧，他自我嘲讽道。早开的夜来香随着风吹入水榭，四下静寂无声，姬蕤将放在身边的箜篌移到一个舒服的位置。
当他烦躁的时候，总是忍不住去演奏箜篌。
他身为羽周公子佾的时候，就以一手箜篌技艺闻名羽周国都。出入坊市间，多的是少年人对他的追捧。他曾经携带着他的凤首箜篌出现在列国诸侯会聚的宴会上。那时候，他是无忧无虑的少年郎。等他接手了父兄的位置，开始学着处理政事后，箜篌就渐渐蒙尘。直到那一天，宫廷里药师急忙来寻他报告喜事。他并不宠幸娴姒，他总是觉得她是一个天真的孩子，他可以宠她，却不能爱上她。而爱这个字，直到他身死消殒也没有机会沾染上一星半点。彼时，他还是一个少年天子，乍听到自己多了一个孩子，也忍不住欢喜雀跃起来。一路狂奔到凰落宫外，他才忆起自己的天子身份，掩饰成稳重模样去探望她。
他许给她一个承诺，他原以为会是独宠一人，会是金银珠宝，没想到她只求了一个能亲耳听听自己夫君弹箜篌的愿望。
他想他对娴姒莫约是不一样的，除了她，再也没有人亲耳听到他前生留给这世间的最后一曲了。
“我听闻夫君的箜篌声能引来凤凰，不如就请一曲《凤求凰》罢。”
一曲凤求凰，一曲哀国歌。
凰落宫里凰鸟落，凤哀楼上凤鸟哀。她和他，宛如一幕可怜的悲剧，是两个可怜人。最后的结局却是，她在凰落宫里服毒自尽，他一把火烧了整个凤哀楼身死火中。
一弦一柱，寥落的寂寞悲伤；一叹一伤，落笔青史里都未能明写。
夜风吹落那牛油烛的最后一丝火光，落在竹简上点亮熟悉的标题。
羽周哀公与越妃。
青史下笔也不忍见的故事，唯有野史传说不断丰富事实本源。至少在民间传说中，哀公和越妃是相爱过的美好悲剧。他们死去的地方都有如此相似的点，仿佛连青史也受了感染，忍不住落笔增添。
“……哀公至凤哀楼上，积雪满原，思越妃于凰落宫中……”
至少在故事里，他们都得到了彼此想要的。
幽幽箜篌声在僻静荒园弹奏了一夜，不知是在为谁哀悼。
第二日晨曦初醒，一队人马就已离开了幽燕国都。姬蕤回望城门上狂狷豪放的“燕都”二字，也不由得感叹时光残忍。当初建国的姬氏子弟大多已化归燕白骨，头朝西方，生思故土，死也魂归。而今幽燕，偏安一隅，再无逐鹿天下的心思。这九州大地上十六国并存，谁都可以说出为自己的失败编造的理由。唯有羽周遗族的幽燕，不论成败，绝没有停步不前的理由。
“等你回来，大概就是继任幽燕王的时候了。”
太一勒着马混到他的马车边，跟在他身后的两匹马上自然就是公羊家送来的两个高手。太一向他介绍了瘦高个的叫荆傩，矮一些的名为罗川。罗川本来是安排为死士的，他的招式狠辣要求一击必死。荆傩稳扎稳打，更偏向剑客。
姬蕤点点头，他的表情再不似之前那般和颜悦色。此去东幽拜师澹台珑，一路上必然不会太平。加上他们要去那个地方将娴姒转世接过来，更不能闹出些大动静。
“我听你那宫里人说，昨晚你宫里闹鬼。不知哪里传来的靡靡之音弹了一晚上，吓到了好些个人。你昨晚有没有听到，不如跟我说说呗！”
姬蕤脸色一黑，放下车窗帘，不再搭理外面叫嚷的太一。不知是不是受公羊钧留在身体里的一点情感影响，太一如今再不似当初那般故作高深，反而有了几分活泼？不过他这个性子，反而引得姬蕤生出几分不习惯。
什么叫靡靡之音？什么叫闹鬼？一群不懂艺术的蠢驴！姬蕤忍不住黑着脸在心里咒骂道。
他这厢在车内不淡定地生气，车外太一却是结结实实地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。身为公羊家派出来的下属，荆傩还是在后面嘱咐他的主人之一道：“少爷是否是受了寒，不如属下再去寻一架车马来？”
太一摆摆手，无所谓道：“没事，就是一个小喷嚏而已。这沿途风景，坐车哪看得尽心？”
车里的姬蕤瞬间感觉到有什么样的小船，说翻就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