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说什么是不务正业,那在当下的李通看来,他家少爷早已经不务正业到了极点。
虽说不是军令如山,但好歹也是奉旨前来,白为一个路人耽误了两天,仁至义尽了吧。
谁知他家公子偏不,成天端汤送药都不放过,变着法和人家一块凑。
再说韩小义前后连着喝了几天的苦药清汤,这天看着手里的清粥直皱眉。
周平一看,也抱怨道“这小地方客栈手艺也就这样了。”
“周大哥也吃不好么?”
“我是南方人,北来吃不惯也是有的,小义你呢,何方人氏?”
“我是冒州人,冒州属陈东北,与越秀国交界,所以我家乡倒是与此处差不多都是吃大饼馒头配菜汤的。”
“那怎么看着总是胃口不佳。”
“只是这家厨子也不知是何方来的,做什么手艺都不太地道,何苦为难人,不如等我好些,我亲手做给你尝尝。”
“小义还会做饭?”
“我又不像我大哥是个读书人,洗衣做饭,劈柴种地,要是再不会,我阿娘不得打死我。”
“听如此,我怎么觉得小义作为老幺,反倒不如你家大哥得疼爱,不曾跟着上学么?”
“所以说是我太笨呗,不值得花那三条肉干,更别说我大哥每年学里的花费,就够我阿娘心疼的了。”
“我看你这谈吐,倒不像一字不识的,况穷人家,现在赶路都能骑大马了?”
“马?对呀,周大哥我的马儿哪去了?它可是花了我全部家当呢。”
“怎么?现在才想起来?”
“前摔晕乎了,忘了。”
“马早跑没影了,再说摔过一回,再骑马难免心生畏惧,以后怕是很难骑得好了。”
“好不好的,反正我又不骑马打仗。”
“所以那天看起来那么着急是为什么呢?”
“那天……那天是接到家乡来的消息说,我阿娘病重,我急着赶回家。”
“那你家大哥呢,不同你一起回?”
“大哥……大哥好容易得了差事,事务绊住,不得回了。”
“那就难怪了。”
“嗯?难怪什么?”
“你发烧糊涂时候,提起你大哥,还总流泪,似乎很伤心。”
“说来我纵伤心,却也不全然因为他,或者我只是不愿意接受,阿娘她……”
“生老病死,人之常情,节哀。”
“周大哥你见过死人么?”
“额,不止见过,还亲手杀过。”
“坏人?劫匪?”
“不知道,也不需要知道,有些你死我活,甚至不需要原因,小义能懂吗?”
“就像有些伤害,并非出自本心。”
“小义真的全不识字?”
“觉得我在骗你?”
“不会,只是觉得你言谈太不像一般白丁。”
“被大哥拉着学过几句三字经,会写几笔,会写的字里,写过最丑最复杂的,就是自己名字,那个义字,这样算吗?”
“那以后有机会你做饭请我吃,我教你读书好不好?”
“只要你不嫌我笨。”
“在我看来你可一点也不笨呀。”
“周大哥你这般看得起我,就不怕对我太好,我赖上你。”
“你会吗?”
“呵呵呵……玩笑。”
“我就知道……所以小义,我明天就真的要走了,我会吩咐店家照顾好你,咱们后会有期。”
“那今晚我们一处晚饭吧,好歹喝一杯饯别酒。”
“可你的伤……”
“一两杯酒,不碍事的。”
午后,周平回房午睡,想是真的疲惫,晚些醒来,一推门竟不见床上的韩小义。
几个人找一圈,最后还是李通在厨房找见,周平站在厨房外,看着那个他正揉面,看得有些呆。
李通打趣“嗯……还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呢,只可惜……”
“掌嘴,胡说什么呢。”
“难道少爷心里不感动,瞧瞧这满头汗,他伤口怕是很疼呢,这顿饭来之不易啊……少爷晚饭多吃些吧。”
“要你管。”
“不敢,不敢,只是还要多嘴一句,情况未明,入口的东西,我会先让人试过再拿上来的。”
“别让他发现。”
“不会。”
“走,我们回去等着吧。”
果然这头韩小义刚丢下锅铲,李通便带人找来,掐指算过一样,却还装着找了一大圈的样子,说着韩公子辛苦,忙把人从厨房请出去,自己带了人,当起跑堂。
韩小义一笑,自顾上楼,菜齐了,与周平对坐斟酒。
桌上肉包子,油糖饼,炖肉汤,还有几样小炒,看起来很是家常可口。
韩小义笑着道“周大哥别嫌弃,这些可都是带荤腥儿的,寻常我过年才能吃到呢。”
“闻起来很香,辛苦了。”
“哪的话,我敬你一杯,真心谢你两回救命之恩。”
“哪里就有两回,难道这回不是我连累的。”
“那就不提,只敬我们有缘相逢吧。”
“是了,既然是有缘,定能再会,我也敬你。”
灯火摇曳酒壶将倾,周小国舅向来嘴刁,寻常也只有周大夫人做的小食能入口,可即便疼爱,他母亲那样贵门夫人,入厨房的次数也是有限。
今天一席,糖饼子太腻,却也勉强吃了一个半,肉汤有些油,好在韩小义耐心打了浮油送上来,进了半碗。
要说实在可心,莫如那肉包子,小小个,皮薄肉满,肥瘦适中,最重要还有一股子酸香,解腻去腥,十分爽口,不觉竟吃了三四个。
末了韩小义笑“却原来周大哥同我一样,喜食肉包子,那就多吃点。”
这不最后两个肉包便到了周平碗里,说来这算是周平吃最多的一回了,实在有些撑,奈何对上韩小义那热切的目光。
包子还是缓缓入了口,最后只听“嗝”一声,周平面子上瞬间有些挂不住。
像他从小大家教养,八辈子也干不出这等饿死鬼般不成体统的事儿,况还这般响亮,实在丢人得紧。
韩小义却笑,眼睛里都闪光的看他说“你别不好意思,在我家吃饭能吃到饱嗝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呢。”
不觉周平也好笑起来,竟呵呵笑出声,却不料这一笑,韩小义低头捂着伤口,很是吃痛神色。
周平一惊,赶忙拉开他衣襟,一看里头绷带早已鲜红一片,这人却还在对他傻乐。
忙扶着他往床上坐,喊了李通端药来,药来了冒着热气,韩小义难受的闭眼,药到嘴边却躲开,一脸嫌弃。
“怎么烫?”
“不烫,只是闻起来味道有些怪。”
“怎会不是和昨天一样的?”说着周平自己先喝了一口,砸吧嘴劝“许是喝了酒味道是有些怪,不过你看,我试过了,没事儿,快乘热。”
话音刚落,周平脑子里一顿晕眩倒下,韩小义忙接住摇晃的药碗,将倒下的人好好放到卧榻上。
看着这张熟睡的脸叹一句“就算你的人试过菜,却不能料到迷药在我药里,这么苦的药汤子,难为你每次都要尝一口,许是在家只这样伺候过父母,怕烫着他们的孝心么?”
郝大同最得意的蒙汗药,难配不易得,用料还金贵,入口就倒,关键还不上头,毫无毒副作用。
韩小义站起来绞了帕子,给周平擦脸,一边擦一边演戏,虚弱道“周大哥你不必照看我,回去休息吧。”
却只见灯影,是有人倒水的动作,在屋外的李通自摇头叹气离去,想怕是又要抢着照顾人家一夜了。
彼时无奈一笑,还真怕他家少爷喝了酒,真从榻下,照顾到榻上去了。
谁知一夜醒来,早已人去楼空,摸了摸榻上冰凉,显然早已没了踪影。